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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与」D.T.·许墨_全球信息

来源:哔哩哔哩    时间:2023-02-28 15:54:08

你的门前会有一棵能开花的树。每当你抬头仰望,就能看到繁花在葳蕤枝间悄然盛放,就如那年春末我所见到的一样。花白形小,碎碎地簇在一起,漫逸出淡淡的清香。


(资料图片)

你会默默地念出意识里蹦出的第一个词,然后你想将它作为名字,赠予这棵花树的这一根枝干。

你也会一直记得它的名字,直至我去赴约的那一天。

I.

“你好,初次见面,也是好久不见。

“如果这封信能够像故事一样那般奇妙地抵达,那么收到的时候,就应该是最初相遇的时候,那时候的你应该还是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满怀期待的。虽然,我并不曾多少次见过你将那样的情绪表露在脸上,但我了解你,熟知你,所以我想你一定是那样的。

“你会在开学的前一天将路线图牢牢记住,你也会短暂地思考第二天的早餐或是午餐,你甚至会期待在你出门时能是个晴天——你喜欢秋季的太阳,喜欢窗外树上绿红黄三色的叶子,喜欢看着鸟雀在南迁前享受最后温柔的暖意。你可能会把那条陪伴你很久的围巾仔细对半折叠,将衬衫挂起熨好,手指穿过衣柜里不同触感的外套,然后挑出那件到现在我也依然很喜欢的大衣。

“那天夜晚你看到星星的天空是墨蓝色的,你试图在暗淡的世界里将每一颗星辰的光芒都记在眼睛里,你也确实做到了。在不远的将来,你将这一天的心情用文字描绘成另一种难忘的美丽,讲述给一个永远对你怀有期待和爱的人。

“你们即将相遇,在异国他乡的清晨,在斑斓的季节里,第一次与情感角力。

“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触摸到这些文字,我希望你能快乐。”

她迷路了。

她站在校园的平面图指示牌前,一边着急,一边无意义地跺脚。心脏跳动的声音成了一种回荡在整个人体内的噪音,让她惴惴,让她烦躁,让她暗骂开放式校园的设计和指示牌模糊的不合理。

这是她在异国他乡上学的第一天,尽管先前她已经踩过点,但面对教授新改的教室地点和所属教学楼那一串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名字,她的恐慌和焦虑被成倍放大。在这样的感知里,仿佛目的地变成了雪原里模糊不清的月亮,被灰白色的天空和隐藏在云层之后的阳光吞噬,渐渐失去形状。她试图在路过的行人中抓到一个好心的学生问路,却只能看到校园里来来往往的车辆,和极少数从远处小路上经过的行人。

树上坠落的枯叶已经被她踩得粉碎,鞋底碾过粉末,她终于在几条路的选择里做出了决定,然后小跑着追赶那条路上即将路过的学生。

“打扰了!”她站定拦住路人,不好意思地将手机上的名字展示给对方,“我是今年的新生,但找不到教学楼的位置,请问你知道这栋楼在哪里吗?”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也是因为语言使用次数不多的生涩,她说得磕磕绊绊,也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脸,只盯着面前大衣上的一颗扣子。

被她拦下的人有着温和的声音,轻声念出教学楼的名字,然后笑了一声,“那里不远,不会迟到,所以不用着急。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带你过去吧。”

他说的是中文。她愕然抬头,然后对上了一双同样温和的眼睛。清晨的太阳从指示牌的上沿升起,仿佛是为她展示的独家日出,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双紫色的眼睛如淡色的水晶一样流光剔透。

“你……你……”她忽然语无伦次,想说的话团在喉咙里像找不到线头的线球。

他笑了,“虽然不远,但如果保持不动的话,还是会有迟到的风险。”

“……谢谢!”她终于憋出了这两个字,然后有些僵硬地点点头,“麻烦你帮忙带路了……”

“不客气。”对方的笑容淡而轻,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的时候,一片落叶从她另一侧的余光里落下。空气里飘来的香气幽微清淡,有一种深秋的冷感。

她连忙转身跟上,落后他半步的距离走着,目光从背后将他整个人进行了彻底的扫描。

绚丽的秋色是无双的背景,感恩的心情为她的世界增加了一层柔和温暖色调的滤镜,尽管素不相识,但他已然成为她心中难以忘记的记忆。或许在未来,大脑会将这一天的窘迫藏进深海,但清晨的美丽会在今后每一个秋季的阳光里反复重现。

她这样想。

到达教学楼前,他并没有匆匆离去,而是再次告知她的教室可能存在的位置,然后目送着她进入大门。她爬上一层楼梯,在楼梯间的落地窗前扭过头,看着那个背影迎着阳光离开。

她没有询问他的姓名,也没有问及他的专业和年级。并非是忘记,她有意不去打破这样美好的印象,私心留给自己一个足以能够遐想的梦:如果能再次重逢,那么就询问吧。

II.

“独自一人离开家乡、远到异国他乡留学的那一年你们都还尚未成年。时间错落地拼成格子,交错的光影里你们在相同的时间里相遇,在不同的时间里也相遇。缘分的玄妙你一向并不在意,怎样的境遇里能开出什么样的花你也甚少留心,在你的生活里,未来能够留下色彩的,或许是在那一场清晨日出中注定的。

“你还记得在孤独的飞机上,降落前透过舷窗看到的城市的样子。工整的形状与边缘,大片被红黄或绿色泼染的景色在这幅画卷上填补着凹凸不平的世界,你被刚刚咽下的冰橙汁的酸苦味道所包围,干燥的空气里你紧张地呼吸。这是未来无数次午夜梦回里,你将反复感受到的。你很少安稳地睡眠。

“直到诗歌的出现。”

开学一个月后,纵然慢热,她也渐渐地适应了这种与曾经学习生活全然不同的节奏。只需要几十天,她就一如开学那天曾见到的来往匆匆的人一样,脸上带着平静或漠然,在几点之间反复连线赶路。才短短一个月,她却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偶尔,在跳下公交车高高的台阶后,她会回头看一看那块立在路边的校园平面图指示牌,盯着模糊的光团从指示牌的上沿升起,刺痛她的眼睛,然后在她的视线里留下一个缓慢消散的亮点。

或许在心底里,她在期待一次重逢,但也并没有特别期待。她是这样想的。

中午下课的时候她习惯到学校里的food court挑选午餐,虽然人很多,但食物便宜又出餐快,除了常见的快餐之外甚至还有中式面食炒菜。尽管味道不那么尽如人意,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抚慰那目前还不太适应本地食物的肠胃。

连续几天的不间断点餐已经让中餐区的老板娘认识了她的脸,当她站定在柜台前的时候,老板娘已经笑吟吟地准备好在机器上敲击了。她抿抿唇,“听说您这里是能做馄饨的,是么?”

老板娘连忙点头,“今天要吃馄饨吗?”

她也点头,“那麻烦您做一碗吧,汤里不要葱花,谢谢。”

这边做着馄饨,另一边她连忙在附近寻找着空座位。food court里人很多,尤其在午餐时刻想找到座位,那就是一场速度与反应能力的比拼。她将包抱在胸前,目光所及的角落里正好有位外国小哥准备起身,于是她默默地在心里倒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连人带包都揣进了座位里。只是等她放好东西,去接那碗馄饨汤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旁边坐着的人是谁。

先是餐桌上的一本诗集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因为它的位置可能会被自己的汤碗碰出污渍,于是她开口请对方把书本稍稍收过去一点,转过头的时候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如水晶一般剔透的紫色眼瞳,正静静地看着她。

“啊,是你……”她眨眨眼,“之前你帮我领过路,真是谢谢你……你,还记得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有点尴尬,也莫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记得,看来现在你已经很熟悉了。”他说。

她没明白,眼神里带着询问。

他微微一笑,“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这里的老板娘也提供馄饨汤。”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塑料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凉意从微热的指尖传递,抚平了莫名的紧张,“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对方点点头,不再说话。

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她埋头安静地吃馄饨,心里却总有什么蠢蠢欲动地想冒出头来,于是第一次,她冲动地抬头,“你平时都会在这里吃饭吗?”她这样问。

“最近是这样。”他倒出乎意料地回答了。

“哦……”她点点头,却再度沉默了。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对方明显也不是健谈的人,于是只得沉默地继续吃饭。她注意到他的午餐十分简单,只是一份鸡蛋三明治和一瓶她认为不是很好喝的茶饮。可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离开前,和还坐在座位上的他道了别。

还是没有敢询问对方的名字。下次一定。

她再次暗下决心。

III.

“你喜欢的季节似乎永远都格外短暂。

“秋季在这里被放大拉长,却也快速地凋谢消失,然后被枯枝和冬风所替代。它们反复地冲刷着你对世界的爱,不停地缠绕着你,让你对枯燥的季节产生永远的厌倦。这像是它们的使命。但好像又有一点不同。

“你开始期待素色世界里的生机,开始学会观察路边植物每一天的不同,也开始期待着日复一日里新的颜色和更鲜活的生命呈现。你学着向情感倾斜妥协,把时光的每一秒都变成闪耀的钻石,然后收进心的口袋里。

“你的春日在冬季夺目。”

他叫许墨,这是个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是Lucien,是无论哪节课,都能快速让教授们记住的学生。近乎于所有人都这样称呼他,除了意外得知“许墨”这个名字的她。

起初是常常在food court内不期而遇,她因下课时间迟所以很难快速找到座位,可接下来的课衔接得又紧,几次偶遇之后许墨便默默地替她留了座位。她对此感到意外,但更多的是感谢,想到每天着急吃饭的心情,也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份无言的好意。一来二去,在两个人短暂的相处里不仅不再有尴尬,甚至偶尔还能在她腾出嘴的时候谈笑两句。那时,她知道了“Lucien”这个名字。

之后一次偶然,她在桌子上看到了他的一本诗集,正好是她报名的诗歌文学中的选择性读物。她没有购买借阅,那时却一时兴起,问他可不可以把这本诗集借给自己,许墨应允了。那本诗集的扉页一角写着一个中文名字,标注了购买的日期。

“……许墨?”她下意识轻喃,身边人的应答让她确信了名字的归属,“很好听的名字。”她转过头。

许墨彼时正在啃三明治,那副令她熟悉的表情上沾着一点蹭出来的酱汁,他咽下口中的食物,说了声“谢谢”。她突然笑了出来,然后递给许墨一叠纸巾,“谢谢你的书。”她说,“我要去上课了,明天见。”

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声对下一次相见的约定,不期而遇终于在这场缘分的故事里变成注定的见面。那也是她第一次由着自己的想法,任性地向对方宣告期待,和一种无声的请求。

我想见你,所以我们明天也见面吧。

明天也一起吃饭吧。

她知道他不会拒绝,就像每天那个被默默留下的空座位一样,明天一定也还会有她的位置。

离开food court前,她转身回头看向许墨所在的位置,他身侧的座位已经空了下来,在拥挤的用餐人群之中,多像一只在风雨里颠簸却又莫名让人感到安全的小船。她在新环境里的朋友很少,自由组合的课程让本就不擅主动的她更容易落单,而这样的小船,就是她的一弯避风的港。

她不是孤独的,又或许是她加入了同样孤独的另一端。

第二天她背着包风风火火地从楼梯上冲下来,果然一眼就在熟悉的角落里看到了属于她的“小船”。她从浮沉的海里攀援,最终得到了一隅的安宁。

“许墨!”她递给他一瓶温热的茶饮,“在便利店加热了一下,谢谢你每天都帮我占座位。”

“让你破费了。”许墨怔了怔,随后接过茶饮,轻声开口。

“没有,今天有活动,便利店买一送一,很划算。”她笑了笑,捏着自己的那瓶冲他晃了晃,“等我一下,一会儿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说完,她就捏着钱包一溜烟地跑开,许墨的目光追随着她到了她常吃的中餐区,看着她挤在人群里,踮着脚尖努力让视线越过前面高大外国人的肩膀,以看清今日的菜单。他忍俊不禁,笑容轻而淡,旋开茶饮的盖子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流进喉咙,暖融融地在身体里化成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端着午餐又风风火火地溜回来,“为什么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呢,怎么就没有人少的一天呢……”她一边小声抱怨,一边掰开一次性筷子,“你今天还是吃的三明治吗?”

许墨摇摇头,“今天店家没有来。只好吃了一些别的。”

她在咀嚼的百忙之中瞥了一眼桌上的沙拉盘,叹了口气,却把想说出的话再次咽了下去。许墨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怎么了?”

她也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天的菜有点咸了。”她笑了笑,“啊对了,我可以问你一些有关昨天那本诗集的问题么?我有一些没有读懂的地方……”

“当然。”许墨说,“但你的课离得很近,如果现在看的话,可能会耽误你接下来的时间和课程。”他顿了顿,“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等我下课么?”

他的课比她的晚,结束得也晚。她愣了愣,想了想之后的安排,“好呀,我等你。我们在哪里见?”

“你想在哪里见面?”他反问她。

她眨眨眼,“如果可以的话,我去你的教室等你好不好?我还敢没去过你们的教学楼呢……”

许墨笑了,他从一旁摞起的书本资料里抽出一张便签纸,飞快地写下了什么,然后递给她,“那就晚一点见。”

IV.

“你很少从学生时代中那句‘等你下课’里感受到不同的情感,以前认为是充满了抱歉的打扰,但从那一天起,你开始觉得自以为的打扰或许也是一种饱满的情感。你将那一段故事牢牢记住,可你却也在纠结着这样珍惜的心情到底是出自什么。

“年少的时候你听人说过,一切心的情感都能在诗歌中找到答案。可在那之后,你读过多少首的诗歌,摩挲过多少次诗集的封面,却从未笃定哪一句是你能够给自己的答案。就像今天的我,也很难准确地找到其中的一句,来形容至今为止的任何一份心情。

“就连我写下的每一个字,也不能全然告知世界和星空,那有关时光与青春的谜底。

“你不动声色,心湖却翻涌成海。”

她怀抱着帆布袋靠在教室外的墙上,教室内,教授的声音通过麦克风穿过门板与墙体,和教学楼里已经开放的暖风一起扑在她的脸上。腾出空的手里捏着那本诗集,彩色的封皮在此刻更像是鼓动她的心疯狂跳动的能量源泉。她并非对诗歌一窍不懂,也并非读不懂字里行间的意义,甚至在非母语的塑造里,她更能触摸到一种别样的感觉。只是她觉得很奇怪,那种心情很奇怪。

就像那首诗的那一句,“nothing is right”。

一切皆荒谬。

她盯着顶在方格子地砖缝线的自己的鞋尖,耳朵里源源不断钻进模糊的教授讲课声音,她听不懂,于是更心烦意乱,散漫地想着心事,甚至直到许墨在她面前站定时也毫无察觉。

“抱歉,让你久等了。”许墨站在她面前,微微低头看着正在发呆的她,轻声开口。

“啊,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抿了抿嘴唇,“耽误你的时间真是抱歉。”

许墨叹了口气,“是我答应你的,对我来说不是耽误时间。走吧,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好……”她讷讷地应着,麻木地跟着他走,一如他为她带路的那天一样落后他半身,目光却盯的是他的裤脚。

他们在楼群之间相连的通道中穿梭,途径玻璃走廊时,她的余光里满是绚丽却走向深沉的颜色。深秋已经开始渐渐褪去色彩的美丽,走向枯萎和终结的下一个季节。

“时间好快,冬天都要来了……”她自言自语。

走在她前面的许墨闻声缓了缓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也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这里的秋天还算长一些,只是第一年的冬天会有些难熬。”

她笑了笑,“之前就听说过这里的冬天很冷,但好像也很美。”她解释,“我曾经看到过这里到了冬季会有大片的雾凇,从照片里看起来很震撼。”

“或许对于季节来说,寒冷本身也是美丽的一种。”许墨这样说,但好像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之前我拍过一些照片,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带过来。”

她下意识睁大眼睛,一脸惊喜,“不麻烦的话,我想看看。提前谢谢你啦。”

“好,明天我带过来。”许墨点头,然后伸手拉开连接走廊和图书馆楼梯间的门,示意她先走。

她的心情突然又变得雀跃了一点,为今日他主动的对明日的邀约,为能更近一步的对他的了解。于是她在楼梯间的步伐变得轻快,像点水的蜻蜓,身形又如轻巧的燕雀,跟在许墨身后娇俏地飞着。

这里并非学校内最大的中心图书馆,只是一个藏在教学楼里的图书馆,但却有着安静的阅览室和几个全然不同的休息区。她好奇地四周环顾,许墨看着她的样子,笑了一声,轻轻开口,“看来,我应该收回那句‘你已经很熟悉了’的话。”

她扭过头来,眼睛里还有来不及消退的对新环境好奇的亮晶晶的光芒,“这是怎么说?”

“因为这里,是你的专业所属学院楼的图书馆。”轻描淡写的语气对应的却是许墨对于她接下来反应的期待的眼神,带着兴味与笑意,突然让她觉得距离又被拉近了许多。

她高高地扬起眉毛,“许墨,你是不是准备要看我笑话?”她故作认真地开玩笑。

许墨收起笑容,板起脸,看起来似乎是十分认真,“没有,我只是做出了失误的判断,只是现在才发现,食物却是干扰判断的选项。”但他眼神里的笑意却更加明显。

她从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说话,露出从未流露过的样子。脸上莫名一阵阵发热,她下意识抬手去拍他,就像从前同朋友们的打闹,“我是新生,才不是因为馋嘴呢……”那属于情绪使然的动作在感受到他衣服质感的同时突然僵住,她讪讪地收回手,不自然地碰了碰鼻尖,又摸了摸后颈,最终冲他笑了笑。

许墨没有在意,但这一系列动作还是被收入眼中。他将她引向窗边的角落,然后问她等了这么久饿不饿。她摇摇头,还以为是许墨饿了,于是从包里摸出两只圆滚可爱的小面包,一边轻轻推到许墨面前,一边小声解释,“不是因为馋嘴才带的……”

“我知道。”许墨自然地接过话,“是中餐区的老板娘中午送给你的。”

“啊,你看到了啊……”她抿唇把不由自主扬起的笑压下,“你帮我占座位,又给我讲诗,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分你一个。”

“只有一个么?”他收下其中的一只,“我还以为既然是劳苦功高,那么相应的报酬也能更多一些呢。”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犹豫了一下才把第二只小面包也推过去,“……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许墨吗?”每天中午她见到的许墨可没有这么会讨价还价,甚至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在除学业之外,一切都无欲无求的人。

许墨转头看着她,“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她突然又想到刚刚在教室外,脑海里蹦出的那一句“nothing is right”,突然觉得“一切皆荒谬”这句翻译着实精确到位。

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得在许墨的目光里抽出那本诗集,有些羞恼地翻到书签分隔的那页,颇没好气地指着那首诗说,“不要浪费时间了,快开始吧!”

许墨这才将目光移开,转到书上。

那首诗的名字,《D.T.》。

V.

“你喜欢的一向都是美的,你对美丽的定义拥有独特却能引起共鸣的判断。你本身也是美的,矛盾的美,所以你也喜欢这样矛盾的美。就像你曾认为佩索阿的诗歌极尽美丽,你想象他是狂热烂漫的诗人,拥有热烈无状的爱。而直到后来你才知道他定义自己的虚无,与比宇宙还大的心的矛盾,让你对时间之前的爱与字词倾心。

“那时冬季已经绽放,你的春天也在燃烧芬芳。你在文档里写下一颗颗词汇的果实,用它们排列出心的疑惑,但丢弃在茫茫雪原里。月亮被云雾遮挡,冷得让人怀疑它的辉光。

“你却将愿望埋藏,只肯折附就而来的花。”

那本诗集她常常翻开,诗句中的每个单词都在唇齿间开出一朵朵清新的花。合上书的时候,她会默默地再翻开扉页,看着“许墨”那两个字,会觉得这两个字上仿佛也开出了花。尽管她最终也没有选择这本诗集的内容作为选择性阅读论文的题材,但她还是留了私心,直到学期结束才将诗集还给许墨。

许墨如约在第二天交给她一本小型相册。她囫囵吞下午餐后,趁着短暂的午休时间,认真地翻看。相册将四季都捧到她面前,尽管尚未在此经历过季节的更替,但通过相片和色彩,她看到了一张张或明艳或暗淡的风景。她开始变得更加期待,对这座即将陪伴她度过几年时光的城市,对在这所学校里的生活,都有期待。

她看到了许墨口中属于寒冷的美丽,大片的森林如童话仙境一般挂着白色的雾凇,树冠延展深入天际。视角来自森林中渺小的人,而这样震撼的美感同时也带给她一种将要窒息的恐惧。她看着照片,在白色之中感受到了寂然,却也由此听清胸膛里心脏的跳动。她试探着向许墨印证自己对于地点的猜测,许墨微微一笑,肯定了她的答案。

“森林在山脚之下,温泉也在附近。”许墨说,“在毕业离开之前,去看看是很不错的。”

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相册,“看起来,好像冬天去会更有趣一点。”

“嗯,而且附近还有雪场,有兴趣的话还可以去滑雪。”

“那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她突然有些好奇,歪了歪头问。他看起来最不是人群中能和他人组团出去玩的类型,也很难想象到他在乱哄哄的地方和许多人一起泡露天温泉的画面。

“应该是刚刚入学的时候……”许墨似乎是在回忆,“新生会统一组织的。”

“哦……”她讷讷点头,“那按理说,新生会每年应该也都会组织吧?”她的表情颇有些不自然。

许墨已经想到了她会这样问的原因,但依然认真地回答,“从我那一届之后就没有再组织过了,”他看着她投来带着疑惑和痛苦的目光,解释道,“那一次活动里,有一对情侣没有听从安排,最终造成了一些棘手的后果。大概是组织者心有余悸,所以之后也就没再组织过这样一起出游的活动了。”

“……”她默默地咽下嘴边想要吐槽的话,心中暗骂总有人不遵守规则,只能遗憾地期待着今后有能一同出行的朋友和她一起去那里玩。她沮丧地叹了口气,目光撞上许墨的视线,有个想法蠢蠢欲动,“要是……”语气迟疑地将两个字的发音拉长。

“嗯?”许墨依然看着她。

“……没什么。”说出这三个字之前,她讨厌自己迫不及待的心血来潮,而在这三个字之后,她又开始痛恨起自己的懦弱,“没什么,这本相册可以多借我几天吗?我想多看看。”

“当然可以。”许墨微微颔首,然后伸手开始收拾起桌上杂乱的食品包装,“快到时间了,还要再买些什么吗?”

她鼓着嘴巴,看着许墨那双好看的手来来回回地在面前晃来晃去,大力地摇了摇头后,突然开口。

“许墨,你之前都是怎么过年的啊?”

许墨被这个骤然转移的话题问得猝不及防,他愣了片刻,“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要不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吧?”她把话说得又急又快,似乎这样,就不会得到否定与拒绝,“你看我初来乍到,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什么朋友,过年嘛还是热闹一点比较好吧,我是这么想的。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或者不喜欢的话可以拒绝的,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

许墨耐心地等待着她慌乱地把解释的话说完,在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里,他笑了笑,“好啊,我们可以一起过年。”

“欸?!”这下变得猝不及防的人成了她,“真的……可以吗?不会耽误你吗……?”

许墨将装着垃圾的袋子系好,“怎么会,当然可以,而且我还要感谢你想和我一起过年。不过……或许比起考虑会不会耽误我的时间,下学期的课程能否容许你在春节开小差也是一个问题。”

她愣住,然后倒吸一口气,“对哦,我们春节不放假……而且看起来好像很容易赶上期中考啊……”

许墨看着她脸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弯了唇角,“不过现在距离春节还有半个学期,提前预支焦虑和烦恼的话,可能有些太早了。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都该去上课了。”

她跟着他的动作起身,一步步地往前挪动步子,眼睛里还是许墨的身影。分道扬镳各自去上课前,她想到过年时应有的那种红,天空被红色的灯笼绳分隔成几片,又想到清晨从指示牌上升起的太阳,阳光也是清淡的红色。第三次,她已经对他的背影熟悉。

VI.

“你喜欢不期而遇的惊喜,因为它生而浪漫。你讨厌计划外的变化,因为它天然叛逆。你鲜少心血来潮,生活更像是一段段被设定好步骤后依次运行的程序,有条不紊,精而不繁。所以你讨厌陌生和适应陌生的过程,却也对熟稔怀有距离。

“虽然本能地对他人筑起高墙,但墙上窗外,月光还是能照进你的心里。你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在热闹和团圆的节日里与血缘之外的人共度,但如今却也在思及这样的时光时,能感到期待与喜悦。那细微的情感如春日一颗种子,从泥土里钻出小小细嫩,又如花树枝干上的第一株花,指向一场繁盛的终点。

“你在等待中试图学会请求与期待,你的心愿比星辰璀璨,却又时隐时现。”

没想到他们第一次一起过的节不是春节,也不是元旦,而是一个意义并不十分深刻的万圣。

她住在单人间的学生宿舍,平时和同住一栋楼的学生们少有来往。但万圣节到来之前,她注意到了宿舍楼里逐渐被鬼怪和蝙蝠装饰填满的氛围。路过lounge的时候她看到一群金发碧眼的女孩子正穿着并不寻常的衣服,凑在一起笑闹着。画面过于美好,又格外热闹,她便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直到被其中的一名女孩子发现才察觉时间已经过去好久。

那女孩子热情地冲她打招呼,说她们在试穿万圣节的衣服,希望她也能尽情享受这个节日带来的快乐。她笑着谢过她们,回到自己房间后,犹豫了片刻,在网上也给自己订购了一套万圣节服装。甚至还加钱购买了快递加急服务……尽管她也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去参加学生会组织的活动。

万圣节前夜那天并非休息日,她买的衣服在上午就送到了。出门拿快递的时候,她看到那天在lounge里和她说话的女孩子穿着艳丽的衣服,背着包准备出门,遇到她时,女孩子再次热情地和她说话。她憋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对方是否要去万圣节活动。女孩子微微一笑,说自己要先去上课,等到晚上才能参加。她愣了好一会儿,看着对方穿着去上课的这一身行头,第一次真正受到了文化冲击。

也确实如此。

她在接下来的课堂上看到了许许多多穿着夸张的学生们,甚至在教室的第一排,那个平时看起来极为严肃又一丝不苟的学霸也顶着异色的双马尾,扮成了又酷又辣的哈莉奎茵。一整个上午,她的思绪随着目光在一个个彩色脑袋上飘移的路径飞出教室。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犹豫的心事在许墨眼中只能算得上是昭然若揭的“秘密”。许墨没有问她心神不定的原因,或许不需要询问也能够根据校园中不同往日的场景猜测出大概,他看着她一口一口地用塑料小勺喝着馄饨汤,看着她把酱油当成醋倒进汤碗,再看着她一脸惊悚地回过神来。

“往年的今天也是这样的。”许墨微笑着解释,“等晚上的时候,还会有学生们组织的活动,比如夜游校园寻宝探险。如果感兴趣又胆子大的话,可以去试试看。”

她像是一下子被戳中了心事,“……不,不去了……我胆子小……”然后又捧起碗喝了一口汤,结果再次龇牙咧嘴地放下,“忘了,放酱油了……”解释得干巴巴,反倒像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欲盖弥彰。

许墨没再说话,余光却掠过一旁的袋子,唇角浅浅地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她的课在傍晚结束。

收拾东西的时候她摸到袋子里的衣服,突然有些怅然。说实话,她对那些活动是有着蠢蠢欲动的心思的。楼梯转角处墙面的木板上钉了活动的海报,路过的时候她认真看了看。参与的入场券钱她有,在夜晚探险的好奇她有,胆子虽然是小了一点但还是有的,只是……她没有可以一起参与的朋友:要求最少两人,最多六人。她第一反应想到了许墨,但很快又把这个念头打消——她中午刚刚拒绝过。

叹了口气,她拎起包,跟在下课学生的热闹和斑斓后走出教室,然后下一秒,被人拉着胳膊从人群的尾巴中带了出来。她愕然抬头,却看到了许墨。

“刚刚课上,小组的同学送了我两张活动入场券,他是组织者中的一员,也讲了一些活动的有趣性。”走廊里太过吵闹,为了能让她听得清楚,许墨微微俯身凑到她耳边说,“不知道是不是他太会宣传,我也有点心动……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够邀请你和我一起参与?”

教学楼里,傍晚开放的暖风还没有许墨说的字词间的气息热,她觉得自己活像一条被放在烤炉上还没有翻面的青花鱼,挨着他的那边更热。她下意识想要退后,让出这一片氛围已然不同的空气,但身体却被凝固在原地,甚至还不听使唤地点了点头。

许墨直起身,笑了笑,“谢谢。”

时间过去了一点,周围的学生也少了一点,空气似乎也降下了温度。她小小地松了口气,然后想起自己带来的那套衣服……有点可惜,本来她还想着就算参与不了任何活动,也还能穿着它在热闹的夜里一起回家。

许墨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轻声感叹,“可惜我没有准备节日特别的服装,甚至也没有丝毫的娱乐性,唔……看起来可能会有些格格不入。”

她犹豫着,手指在袋子的麻绳上来回摩挲了几下,然后用轻快的语气说着代表了虚假的谎言,“啊……我今天正好有用来cosplay的衣服……”只是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消失在喉咙之中。片刻的沉默后,她深吸了口气,“不是……是我今天有带万圣节的衣服来……”

许墨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询问样式,只笑了笑,说,“那要不要考虑换上以后我们再一起去?”

她愣了愣,抓着袋子,“可以吗……”

“当然可以。”许墨停下脚步,“如果你想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抬头,不远处就是洗手间。犹豫了一下,她点点头,“那麻烦你等我一下,可能……可能时间会有点长……”

“没关系。”许墨说,“去吧。”

她不仅要换衣服,还要化妆,一想到许墨还在外面等,她就不由得加快动作。而当她一切准备妥当,小心翼翼地从洗手间门后钻出来之后,许墨的目光便立时移到了她身上,然后露出一个柔和的笑,眼神里是毫不吝惜的欣赏。

“很漂亮,很惊喜。”他说。

“让你久等了,抱歉。”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捏着裙角。

“怎么会,不用觉得抱歉,毕竟是我邀请你陪我在先。”许墨这样说,然后贴心地跟着她的步子向活动场地进发。她抿着嘴唇,唇肉内侧蹭在半开合的齿间,看起来像是一个笑容,满足的笑容。

那晚的探险其实她并不擅长,甚至因为胆子小,还常常被活动中装扮成各种恐怖鬼怪形象的npc吓到,无声的惊恐在许墨礼貌贴近的小动作中得到安抚。与她相反,许墨十分擅长,无论是遇到的谜题还是化解恐惧,那一夜,她看向许墨的眼睛里映出月色的辉芒,如点点萤光。

VII.

“‘感觉春心萌动的人 / 却拙于言辞 /

“‘说出,像是在说谎……/

“‘缄默,像是在忘记……’

“人的满足与贪婪永远不能成正比,永远不能达到刚刚好的界限。你满足于秋季色彩漂亮的一切,却又开始向冬与春贪婪新的风景。你想要雪月薄雾后的月亮,想要蓝色怀抱的星星,想要白雪皑皑里,那一点艳红的冬青。

“你想,可又不那么想。”

第一个学期在匆匆忙忙和手足无措中草草落幕,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她站在体育馆外的高阶之上,看着陆陆续续走出的人群背影,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时间很快,她曾以为的困难和痛苦都没有出现,如传说一般流传的校园生活也没有发生在她身上,一切都是平淡的、平静的,唯一的与众不同,只有许墨的出现和存在。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习惯了生活中必须要有他才能安心的感觉。除去不上课时,每天一起吃饭是日常,考试前一起复习也是日常,哪怕一整天里他们只说不到三句话,也能觉得自在。她曾有过几个短暂的迷茫时刻,但临近考试,她的思路很快又再度被紧密的复习日常覆盖。又或者说,是她不敢思考。

像冬日里渴求温暖而拼命寻找同伴的小动物,她蜷缩着,直到持有温暖的许墨无声地出现,给予她算不上安慰的一点点暖意。于是她小心地靠近,卑微又贪婪地抓住他的手,然后迷失在快乐与满足之中。她说不出这样的情感的定义,却总因此而惴惴不安。

然后下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在高高的台阶下,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仰起头看着她。

她深吸了口气,扬起笑脸,故作快乐地跺着脚冲下去,“你也考完啦?真好,现在开始就是假期了!”

她舍不得离开这种温暖,还想继续拥有模糊不清的暧昧,不敢看到界限分明的关系,却也不忍拖延着未成熟的情绪。

拉扯着这样的情感到了春节,期间的节日却也没有被他们错过。圣诞节她和许墨交换了礼物,她送了手作贺卡和苹果,许墨送了她一本小小的相册。相册里有她喜欢的那些照片,而相册的最后,是一张盛秋绚丽中,女孩仰头看着落叶的背影。相纸背后,被人记下拍摄的日期和一句“目之所及,私藏暇光”。她看了一会儿,脸热得要命,却在心的温度渐渐冷却后突然哭了出来。泪水掉在照片里女孩的手上,湿漉漉的变成秋季的遗产。跨年的时候她借口和朋友连麦,没有同他去看烟花,半夜里许墨发来一段烟花盛放的视频,她独自缩在被窝里,屏幕的荧光是她脸上很快消失的笑容的唯一见证。

除夕。他们一早约好,她犹豫再三,还是抱着食材上了许墨来接她的车。

在厨房里她拜托许墨帮忙清洗食材,余光里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她心里有无声的快乐,却也有明知来源的酸涩。排骨被安放在案板上,她拎着略沉的刀,一边往下咽着不合时宜的情绪,一边手起刀落“咣咣”几声,把长长的肋骨剁成几块。

许墨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只默默地从她手中拿过那柄刀,学着她的样子继续剁排骨。她小声地说了“谢谢”,然后站在旁边,手上黏糊糊的是排骨的油脂。

“今天不开心么?”剁完排骨,许墨在洗刀,她一边切葱姜一边听他这样问。

“……没有,就是担心会搞砸年夜饭。”她随意扯了个借口敷衍,然后冲他笑得像个小傻子。她知道他不会信,可她也清楚他不会追问。

许墨确实也没有追问。虽然只是短短一个学期的相处,但他已然能够了解到她情绪的大部分来源,她的心事从前不过是复杂的学业、难搞的人际关系和离家的乡愁,或许还会有一些偶然的时刻是有关于他。去接她的时候他就发觉了她情绪不振,他一边驾车一边慢吞吞地尝试厘清,却依然不明原因。诚然好奇,他却并不想表现出好奇。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夜晚得到回答。

与晚会视频重播的热闹不同,屋子里的热度依靠暖风和酒精维持,她偶尔会跟着熟悉的旋律轻轻哼唱出声,同时小小地摇晃着身体,然后再冲他笑一笑。窗外冷冷清清的一片安静,她看着窗外,怀念地提及小时候还未曾限制的城市烟花,说那种险些炸到玻璃的明亮其实也是种决绝的美丽。

她或许已经有些醉了,说话的节奏比平时更慢,甚至无序。她脸上有淡淡的红,眼睛却亮晶晶的。

许墨点头,“虽然很漂亮,但如果不小心掉在玻璃上,还是很危险的……”

她没有回答,他转头,却见她已然靠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睡去。

许墨伸手关掉了视频,热闹喜庆的氛围随着声音的消失而冷却,他看着她,看她眼下为得春节空闲而拼命赶作业所生的淡青,看她似是轻轻颤抖的眼睫,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VIII.

她在黑暗的房间里睁开眼,微热的脸贴在枕头上,也将一片心事埋藏给沉默的夜。

许墨的家,许墨的房间,几分钟前他刚刚将故作酒醉沉睡的她抱到这里,而在许墨离开后,她默默数着心跳睁开了眼,这里一片阒寂。

她能听到许墨的脚步在房门外渐渐远去直到消失,房间里属于许墨的味道也在她呼吸的吞吐中渐渐和她融在一起。眼睛像是毫无知觉的龙头,淌出的无声液体,同样被枕头吞掉。

她喜欢许墨,是这一切结果表现的原因。但是,她却从未想过从这样的原因中得到回应与答案。

她的情绪一向都毫不收敛地写在脸上,白天在厨房里就被许墨洞察了全部,她不想毁掉这样一个属于团圆喜庆节日的意义与氛围,却也开始莫名地抑制不住那种心情。酒精作祟,节日附加的意义,都让眼中的许墨勾起了她更多不满足的贪婪。

或许她本可以沉默地回到普通的日常中,暗恋并非稀奇,她也不是情窦初开小朋友,理智足可以控制情感。但,“如果没有看到相册里的那张照片”才是这个结果成立的前因。那是许墨眼中的她,还有照片背后的那短短八个字的记录。相识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明白他一切不显山露水却缓缓释出的情绪,已经能够读懂他眼角眉梢的柔软和真实,也知道这本相册中不言说的意义。

最坏的自作多情是误会的喜欢,最坏的结果是他们一起走向看得到尽头的未来。她心知肚明,他们就像泾渭分明的红与黑,未来的样子应是在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各行其是。这不是妄自菲薄,也并非一厢情愿的胡思乱想,只是在这个年纪和情形里,她能为自己和他想到的最理智稳妥的未来。

不会有浪漫与绚丽,但也不会有悲伤与不得已。更何况她的今时今日是来自家庭一分一厘的努力与垒砌,她坐享其成,愧于挥霍。

她在害怕。为这样的一切而感到害怕。

许墨大概也能明白她的心思和情绪吧,所以他也选择了不说破的沉默。她这样想。

“你曾在许多年后回忆起这段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故事时,想到了别针,想到了紧紧扣住时也会使人疼痛的小小别针。你也曾在未来看到那几句似曾相识的诗歌时有些恍惚,记忆被锁进抽屉,钥匙被丢出窗外,陷进雪地里,和春天一起融化掉了。

“你有许多封信,收件人却是过去的时光。而未来已经成为了最大的秘密。”

她记不清这一夜的眼泪是什么时候停止的,但醒来时她怀里死死抱着的是原本属于许墨的被子。柔软的被单贴在脸上,仿佛是充满安慰的亲吻,来自清晨,来自黑夜,来自爱,却永不来自于任何生命。

朋友就很好,无论是陌生的朋友,熟悉的朋友,甚至是多了一些暧昧的朋友,哪种都好。无论哪种他们都有退路可走,只是遗憾而并非伤害的退路。

她早早地起床,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着自己肿起来的眼睛,长叹一声后才推门而出。客厅茶几上堆满的食物已经被收拾干净,冬日的阳光走进屋子里,看起来却冷冷清清。远处的房檐上一片薄薄的雪白,她自言自语地感叹一声“下雪了”,身后却传来许墨的应答。

“新岁新雪,新春快乐。”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和往日也有一些不同。她转过身,挤出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春节快乐!”尾音有着轻微的颤抖,她故作快乐。

许墨很快移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时间还早,你的课在下午,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他没有询问她略肿的脸和红肿的眼,轻描淡写关心的却是他事。

她摇摇头,“不用了,已经起来了……”不知怎么,相处起来却有些尴尬,“下午的课……我请假了,过节嘛……”

许墨点点头,“那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别的安排么?”

她深吸口气,摇摇头,“你等一下,昨天忘记给你春节礼物了,我去拿。”

拖鞋在地板上蹭出簌簌的声音,她拿着礼物又小跑着折返回来,站在许墨面前,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喏……”她双手递给他一只袋子,“礼物很简单,还希望你不要嫌弃……啊,等我走了再打开吧。”

那里面是一套她亲手画的兔子书签,盒子的最下面,她把那张照片也放了进去。

无所谓被发现后的尴尬与否,但确是她的答案。

离开的时候依然是许墨送她,密闭的车里,空调的热风轻轻扑在脸上,让本就因前夜流泪而酸涩的眼睛更加干涩。她打了个呵欠,试图让困倦的眼泪润湿眼睛。

车子在路口红灯前停下,车内音乐也恰好到了切换的无声停顿处。她听见许墨的声音很轻,却又像是敲在心上的鼓,“明天中午还要继续去food court吃饭么?”

她似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犹豫了几秒钟,她还是摇摇头,“这个学期好像人更多了,中餐区的老板娘也换人了,味道没有以前的好……还是换一个地方吧……”

“好。”许墨这样说。

汽车再次发动,驶过红绿灯路口。

这一天就结束了。

IX.

“如果时光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做怎样的选择呢?是会选择尽兴一场的狂欢,还是选择寂然无声的沉默?而那种情境之下的你,是否会后悔今时今日的结果?我想如果是我的话,可能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虽然我会在未来继续迟疑。

“但一切都是存在于假设中的,就像当时已经将月亮装进黑夜的墓碑中的你,也不会想到时光其实冲散不掉我的遗憾。这场情感的角力从来没有过胜负,人们或是双赢,或是两败俱伤。就像尽管那枚别针能够别住爱的心,却也还是会穿透肉体,鲜血淋漓。

“迄今为止,你应该都还能清楚地记得初遇是怎样的情形,你也能记得与对方相处时的你,你记得那份不安又躁动的心情,记得每一份不经意间猝不及防的悸动,记得热记得光记得明媚记得暧昧,甚至记得空调的风,却记不清离开后时一切的情形。到底是从怎样的时刻开始,才变成后来无言的相遇。

“‘我的双手最终变成寒冬 / 紧紧攥着空无’。”

她从冬日走过,途径春夏,穿进秋季,然后又步入一个个冬日。

那年的除夕之后,因为food court吃饭的学生确实很多,所以她和许墨约定在另外的用餐区见面。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份名为“不期而遇”的缘分被人为打破,还是因为换了一个地方而倍感不适,有时她会忘记,有时她去了却发现许墨也不在。而直到她反应过来她和许墨已经有时间没有遇见的时候,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事了。那时,她也已然认识了同专业同年级的朋友,于是,那如云霾一样惆怅的心情似乎也在新鲜的生活里渐渐淡去。

只是几次午夜梦回,她会流着泪醒来,然后看向虚无的黑暗,久违地怀念着。

校园说大不大,可她却少见许墨的身影。唯有两次,可也让她战栗悲伤。

一次是某次期末周,她和朋友一起去本院楼的图书馆复习。朋友一边感叹藏匿与楼层一侧角落的图书馆的精巧安静,一边笑着打趣说带她来的人一定也很有趣。她少提许墨,却也会因旁人无心之中将他与她关联在一起的话而羞赧。在不同楼层的阅览室间,她下意识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数字,却在推开大门、看到窗边角落里人影时顿住脚步。

许墨的身影坐在那里,在电脑上翻阅着文献资料,桌上摞着几本书。

她的心猛地停跳一拍,窗外遮住天空的厚云在此刻散开,夕阳中暮霭格外美丽。她在愣了几秒后,拽着朋友的手臂,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二次是在学校书店。那是新学期伊始,她去挑选新学期的教材。结算台排的队伍很长,她站在队尾,无所事事地打量着周围商品的样子。目光停滞在一件绣了校徽和校名的外套上几秒后,她果断出列,在架子上挑了自己的尺码,套上衣服站在一旁的镜子前。还没等她做出是否购买的决定,身边就有一个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像伽利略在高台上松手放下的棉花,砸在她心上时却变成了铁球,又重又痛。

“很好看,不过那件深绿色的应该更衬你的肤色。”

她一度就连脖颈都是僵硬的,连忙脱下身上这件,然后脚步虚浮地飘到放着深绿色的架子前,拿了一件再度穿在身上,“啊……确实好看一些,哈哈……”她干笑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更加自然。

好在许墨没再说话,只笑了笑,就抱着手里的书走到队尾去排队。她捧着衣服和教材,犹豫了几秒也跟了上去,故作云淡风轻地问,“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许墨一如往常,“还好,只是偶尔吃饭的时候会觉得有些无聊。”

这样的话她不知该怎样接,她觉得许墨好像是生气了,可语气又平静地让人怀疑自己的判断。她沉默着跟在许墨身后,那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一步步地跟在许墨身后了。

时间过得很快,她顺利拿满学分,通过了毕业申请。在春季的毕业典礼上,她骄傲地在学院里拥有Great Distinction学位的位置接受了毕业证书,同校长合影,在门口同见证了她美丽人生起点的建筑合影。典礼结束后,她和远道而来的父母一起,举着自拍杆想要记录下这一个结束的终点。在父母拿着手机查看照片时,她注意到有个熟悉的人影缓缓从远处而来,直到走到不远处才停住脚步。

她垂眸,用温热的手掌抚了抚衣袍的褶皱,心中暗自倒数了三个数,然后向他走去。

“许墨……”

“恭喜毕业。”还没等她说完,许墨就先开口了,然后递给她一束花,“祝你以后能一切顺利,幸福快乐。”

“……谢谢你……”她伸手接过,讷讷地开口,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也,也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许墨听到她这样说,忍不住笑了,然后叹了口气,“加油。”

“你……你也是……”她低着头,盯着鞋尖,“我爸妈还在等我,我就先走了……再,再见……”

“嗯,”许墨说,“一路顺风……有机会再见。”

她的学生时代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时落幕,她的学生身份在拿到毕业证书的那一刻消失,而她奔跑过青春的少女心事,隐秘地终结在和许墨的告别里。

那一天,她在家门口的树上密密地开了花。回家的时候,她抬头仰望,看到繁花在葳蕤枝间悄然盛放。花白形小,碎碎地簇在一起,漫逸出淡淡的清香。

她默默地念出意识里蹦出的第一个词,然后将它作为名字,赠予这棵花树的这一根枝干。

“D.T.,Delivery time。”

佩索阿的一首诗的名字,是几年前那本诗集里,她看到的第一首诗的名字。

X.

“Darling, I never know

“If the sugar of your heart

“Would not turn out candy...

“So I let my heart smart

“And I drink brandy.”

她从书案上抬起头,停笔看向窗外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又一年的秋末了。

她喜欢的季节依然格外短暂。

只是她的房间窗前不再有那棵美丽的会开花的树,也已经过了会被诗歌触动情肠而泪眼婆娑的年纪,无论是佩索阿还是席慕容,都不会让她感到震颤,留下的只有感慨和惋惜。

毕业之后,她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走入社会,走向理想的职业岗位,一路顺风顺水得让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在每一个重要的节点时刻里,她都会想起毕业典礼后许墨给她的祝福,然后固执地认为那是托他的福,借他的光,于是每次也都会默默地在心里向那个时光之前的他道谢。

日复一日的生活让她常常倍感无聊,在空闲时间里,她养成了写信的习惯。在电子信息和数字文化发达的时代里,手写信显得同世界格格不入,却是她能保守秘密的倾诉。

她的收信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遥远时光前的她自己。

她在每一个梦到许墨的夜晚里写信给自己,问她是否在时间流动里能够学会正视自己;在每一个冬季看到雪月时写信给自己,问她是否甘心满足于没有他的雾凇森林;在每次看到相似花束的时候也写信给自己,询问她人生与自我的意义。但她并不后悔,所以从来没有问过那个尚还青涩的自己,是否能够坦率地接受没那么圆满的结局。

直到这一天,她在那位大学时期的朋友发来的消息中看到了许墨的名字,朋友感叹着她们能与这样著名的科学家享有共同的学习地点,而她在敷衍地回答过后,突然想给那个在学校时挣扎纠结的自己写信,突然想问一问她,是否还会怀念那段不可重来又无法重逢的时光。

即便她的喜好从未改变,口味从未改变,还是会在记住路线图后迷路,会短暂地思考第二天的早餐或是午餐,会期待晴天和秋季的太阳,会喜欢窗外树上绿红黄三色的叶子,会喜欢看着鸟雀在南迁前享受最后温柔的暖意。她还是很喜欢曾经穿过的那件大衣,也是和许墨第一次相遇时她穿着的大衣。甚至她还能记得那时开学前夜天空的墨蓝色,还有天穹顶外闪烁的星星。

但她的春日再也没有在冬季夺目过,从那时以后,许久。

窗外的树是一株适宜生长的冬青,种植的时候她特地要求选择了红色的,说等结果的时候看起来更热闹喜庆。她常常能看到路过的情侣们在树下停住脚步,相视而笑之后,幸福地亲吻对方。她会躲在窗帘后,偷偷地等待他们离开,然后微笑着把变好的心情记录下来,像是炫耀一般地写给从前的自己。

“你也会想这样的场景吗?你也会期待一个发生了这样甜蜜的永不凋谢的未来吗?”

不,她不会,那个尚还年幼的她不会。那时的她只会学着诗人的语气,感叹着“这充满信仰和怯懦的爱,这在秘密中才变得真实的爱”。

不敢言说的爱臣服于世界的真实,它或许可以在其他的世界里毫无悬念地冲破桎梏,奔向它本该灿烂的地方。但在她小心翼翼的世界里,爱只是一阵微风,拂开繁茂密密的花,然后再悄然离去。

桌上的笔盖不知为什么突然自由地滚落到地上,她正弯腰伸手去捡,却听见门口传来门铃的响声。她赶忙起身,却在一片慌乱里,脑袋磕到了桌子。

顾不上疼痛,她小跑着冲到玄关,今天有一件需要签名的快递送到,她生怕迟一点赶不上导致快递被送到几个街区外的快递站,而她还要出门开车去取。

打开门的时候却不是那家本应送货的快递公司。

门外的快递员笑容灿烂,拿到签名后将手中的重要信封递给她。她关上门,疑惑地拆开这封加急了的信封袋,拿出里面薄薄的一张纸。

是一张邀请函,邀请她作为优秀学生,回母校参加120年校庆活动。时间是来年春末,那个与她毕业时相同的时间与地点。

心脏在那一刻像从冰湖中忽然苏醒的生命,跳动的声音变成了新的节奏。

在她手心的签收纸条里,写着今天的日期。

Delivery time是今天。

那一年,太阳从指示牌上沿升起的时间,那场独特日出出现的时间,也恰好是今天。

“No, nothing is right.

“Your love might

“Make me better than I

“Can be or can try.”

(全文完)

Reference

* 诗歌中文版:《我的心迟到了》佩索阿

* 英文诗歌引用:Barreto, J. (Fall 2017). A última paixão de Fernando. Pessoa Pessoa Plural,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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